2018-01-11 23:03:36首页
一、唐宣宗的即位问题
根据目前的研究,特别是有关宣宗一朝最重要的黄楼的《唐宣宗大中政局研究》来看,所谓宣宗即位之前的“装傻”,其实就是蓄谋已久的宫廷阴谋的重要一环。
正史所代表的传统观点是如何记载宣宗即位之原因,我们可以先看看《资治通鉴》会昌六年三月之记载:
初,宪宗纳李锜妾郑氏,生光王怡。怡幼时,宫中皆以为不慧,太和以后,益自韬匿,群居游处,未尝发言。文宗幸十六宅宴集,好诱其言以为戏笑,号曰光叔。上性豪迈,尤所不礼。及上疾笃,日不能言。诸宦官密于禁中定策,辛酉,下诏称:“皇子冲幼,须选贤德,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,更名忱,应军国政事令权句当。”太叔见百官,哀戚满容;裁决庶务,咸当于理,人始知有隐德焉。
两《唐书》的记载与之相近,这段材料故而成为后人判定宣宗即位缘由的主要根据。按《通鉴》、两《唐书》皆言唐宣宗自幼即靠装疯卖傻韬光养晦,从而使宦官认为其软弱可制,一举推上唐皇之位。那么这段材料存留正史,则可以明确告诉世人两点:
1.宣宗个人天资聪颖,装傻乃身处险恶宫廷环境中为自保之迫不得已的手段,实则是经天纬地之才;
2.之所以推举在宪宗诸子中名位不显,出身卑微的宣宗,是宦官集团为自身利益计而一手包办,整个废立过程与宣宗无任何关系。
其实宣宗韬光养晦数十年,此等心机之人,登基过程却如此幼稚可笑,实在是不足为信。仔细推敲一下缘由便可发现,这段材料显然系宣宗登基后一手制造,它既可以显扬宣宗的才能,又可以把自己的即位和为人痛恨的宦官集团撇清关系,从而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。
既然宣宗单凭装疯卖傻即位并不是史实,那么真相究竟如何?晚唐史料极为零碎,记载失缺者甚多,特别是宣宗在大肆炮制有利于的历史记载时,不可能不抹去事关真相的痕迹,然而今人从史料中仍然可以寻找到蛛丝马迹。
《唐代墓志汇编续集》所收《唐故振武麟胜等州监军使孟秀荣墓志》云:
府君大夫讳秀荣……大夫元和三年正月六日授凤翔府仇将军小判官……会昌三年正月六日,从湖南监军,着蕃高班,其年正月八日,除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判官、兼左街功德使判官。四年十二月廿六日,左神策军都判官,除武德副使。五年九月七日,为王妃连累,贬在东都恭陵,已夺朱绂。六年四月廿七日,奉恩命,追赐绿,在南衙。大中元年正月三日,除内养。
会昌六年四月宣宗听政后立即将被贬洛阳的孟秀荣召回,又在之后 “追赐绿”,说明孟定有功于宣宗。而孟早在会昌五年九月被贬洛阳,则会昌六年武宗驾崩、宣宗定位的这一段激烈斗争之时,其人并不在长安,那么若言孟秀荣之功,一定是发生在其被贬洛阳之前,这隐隐已经表现出,宣宗可能与宦官集团存在关系。
孟秀荣何人?《孟》墓志中载,他是当时的大宦官仇士良集团中的重要人物,既然孟秀荣乃仇士良集团中之人物,那么宣宗即位前极可能已经与仇士良保持暧昧关系。在《中朝故事》、《续皇王宝运录》等唐人笔记小说中,皆有宣宗为仇士良或仇姓宦官所搭救之记载,这或多或少表明,在晚唐,世间已有宣宗与仇士良集团勾结之传闻。
宣宗即位后对仇士良及其家庭的种种礼遇,更能说明两者之间暗暗存在的紧密联系。大中年间,宣宗特致使郑薰为早已去世、并无君臣名分的仇士良撰写神道碑,又大力恩宠拔擢仇士良诸子,甚至亲自为仇家奉入宫中的仇氏撰写墓志铭(见《故南安郡夫人赠才人仇氏墓志铭》)。仇家既与宣宗关系如此密切,则两者之间定在登基之前有所联系。
再考虑武宗会昌年间的政局,其时武宗与李德裕致力于抑制大宦官集团,仇士良家遂被籍没,而李德裕欲收中尉兵权更使得宦官集团对武宗、李德裕恨之入骨。寻找一位符合己意,亲善北司的皇位继承人,以期在下一朝恢复自己的权势,也就成了仇士良为首的宦官集团想要急切完成的目的。而向来装傻却城府极深的宣宗看到此点,便为登基野心而与宦官集团暗中打成一片,这才是那场皇位交替之下的真相。
然而事实上,宣宗继位之推手,并非只有宦官集团,内廷另一大势力——翰林学士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。翰林学士身居内廷,权力极大,故而往往可以在皇位问题上发挥巨大能量。顺、宪、穆宗等人的即位过程中,都可以看见学士的身影。而武宗朝李德裕以宰相身份执掌大权,打压内廷机构,翰林学士的权力受削,不仅参与枢机之权丧失不少,在仕途上亦为所阻,在自身的危机之下,翰林学士集团与宦官集团可谓政治利益一致——那就是反对李德裕,废除武宗之政治路线。因此宣宗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翰林学士集团所要注目的对象。
按宣宗登基之后,武宗驾崩时的翰林学士五员——白敏中拜相,韦琮、徐商先后登上相位,其他二人也飞黄腾达,由宣宗对诸学士之恩遇,恰可证明他们几位在宣宗登基时的出力。
所以宣宗绝非是徒以“装傻”获得内廷阴谋集团的心仪,在被动状态下被直接推送上皇位。而是这场皇位变动,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宫廷政治阴谋,宣宗、宦官、学士三方齐心协力,在武宗、李德裕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编织的一张阴谋的密网。宣宗是一个城府与心计极深,老谋深算的政客,他在其中相当主动,而绝非仅仅是靠韬光养晦才被相中。
二、唐宣宗的作为和唐朝国运的关系
上文已见,唐宣宗的登基凭藉阴谋登基,今人为史料记载所蒙蔽,而当时的朝士则不可能不对真相有所了解。宪宗20子、武宗4子,宣宗莫名其妙地登基,以及手段之不正,是绝不可能真正赢得大多数朝士的真心拥戴的。而宣宗为巩固政局,登基之初,不是继续武宗朝已有起色的政治改良,积极挽救积弊日深的大唐国势,而是专注于迫害政敌、制造舆论、美化自我。
宣宗篡位手段卑劣,且武宗乃其与党羽实际上的政敌,自然不可承认自己是武宗的统治者,且自己辈分与武宗之父穆宗同,于是径直以自己为英明神武的宪宗的直接继承人。一方面,他对宪宗展开规模盛大的造神运动,拜谒太庙以至对已死去三十年的父亲悲痛欲绝,活脱脱上演了一出做作的闹剧;同时对元和一朝的大臣及后代大肆封赏,以至于听闻宪宗朝江西观察使韦丹之子韦宙为下僚时直接命令宰臣“速与好官”,做足了文章。另一方面,他紧紧抓住宪宗死的不明不白的弑君疑云,意图将穆宗打成篡逆之君,进而把穆宗一房的穆敬文武四朝斥之为“伪朝”,不仅从神庙迁出郭太后之神主,甚至意图将四宗之神主从太庙迁出。
武宗朝把持朝政的李党,作为宣宗推手宦官集团和学士集团的共同敌人,且李德裕之权威足以镇主,以至宣宗恐惧到看李德裕则“毛发洒淅”的地步,自然更不能为宣宗所容。其听政之初,就迫不及待将李德裕由宰相罢为荆南节度,进而一降再降,直至先后两次罗织罪名,使李德裕于大中元年十二月被贬为潮州司马,再贬崖州,最终死于贬所。李德裕自身不保,李党重臣郑亚、李回等先后被斥出朝廷,国家徒然损失大批得力官员,这不能不说是宣宗为己之私而妨害国政的表现。
度过过渡期后的宣宗执政,以“务反会昌之政”为指导方针,重用前牛党官僚。
在经济上,宣宗首先一反“武宗灭佛”,重新支持恢复佛教势力。武宗灭佛操之过急,固有相当多的负面影响,然而其在抑制寺院经济,缓和财政压力方面确实有着一定的功效。而宣宗重新恢复佛教势力,使得武宗希冀以此改善经济的目标化为泡影。而大中朝的经济形势相对会昌年间,并无任何好转,反而不及前朝。大中朝饥馑连绵,朝廷及地方皆开支紧张;而冗官现象在大中朝趋于严重,更是增加了官僚俸禄开支;以致户部钱最后趋于枯竭。唐朝在国势日益崩坏的情况下,纵使宣宗有恢复之志,但国家并不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措施改革现状,阻止经济的日益恶化。为弥补亏空,宣宗朝廷只能涸泽而渔,将诸藩镇山泽之利收归国有,使得各个藩镇的处境艰难,加剧了地方不稳定现象。所以说,从经济层面来说,宣宗朝除了启用裴休改革漕运等小打小闹外,没有实行什么行之有效的改良措施,无力阻止本就经济问题缠身的唐王朝滑向深渊。
在政治上,宣宗因为与牛党的亲善关系,启用具有牛党背景的白敏中、崔铉、令狐綯等庸相,其人治国并无多大成就,甚至令狐氏还是上下其手、拉帮结派、贪腐成性的奸人。至大中后期,根基甚浅的宣宗甚至对庞大的牛党集团的甚感吃力,在诸多层面受到掣肘。在内廷,宣宗由宦官推立,执政之初不可能不对宦官集团施以恩荣,在大中中后期,宣宗也意图压抑宦官势力,但宦官集团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,老年的宣宗力不从心,绝不可能从根源上对宦官问题有明显地改善,唐朝的宦官问题还是在趋于严重化。在选官用人上,宣宗因为政治合法性的先天不足,故而极力拉拢士族,来巩固自身统治。宣宗极重科举,且对士族集团极为优待,士族集团也利用其家学优势把持科举要津,故而宣宗朝是晚唐士族回光返照的重要阶段,同样也是近来陆扬先生所说“清流文化”的重要形成期。
从地方的角度来说,宣宗朝收复陇右,这是其可圈可点之处,但君臣上下并无好好经营之意;对于河朔诸镇,宣宗则一如既往地坚持从穆敬已经开始,经李德裕阐述明显的名义控制、实际放弃之政策,整个国家防务以保守的氛围为主。而为了收拢人心,优待士族,宣宗朝地方藩镇冗官程度进一步加剧,造成了严重的财政负担,又收夺地方山泽之利,导致地方财政恶化,再加上为笼络人心而宽纵的政治风气,使宣宗对地方大员的贪污腐败不闻不问,诱使兵变发生,至大中朝,兵变已经接二连三地发生在以前极其稳定的江南诸镇,这是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。其实对于地方政治,宣宗有求治之心,他对藩镇及州县官员的定期移任极为关心,乃至喜欢“微服私访”,调查民情。但其时地方政治之腐败,宣宗也是无能为力了。
就个人而言,宣宗性格阴暗猜忌,喜欢玩弄权术。《东观奏记》曾记载,宣宗曾令翰林学士韦澳综合诸州风土人情编为《处分语》一书,从而能使他在面对地方官时“无所不知”,达到惊为天人的效果,其对权术之热衷也可见一斑。而令狐綯等权臣深知宣宗性格,亦炮制种种假象蒙骗宣宗,君臣上下互相玩弄,朝政也就不可收拾了。
综上所述,宣宗绝非什么明主,“小太宗”更是妄称。宣宗是一个心计极深,性格阴暗,喜爱玩弄权术的君王,对权力和威严的把握恐怕才是他最大的追求。而其人虽精于政治权谋,个人能力和治国能力却未必有多高,于官僚,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,想要玩弄大臣却反被大臣玩弄,最后无力处理官场乱局;于国家,他虽有兴复之心,却拿不出具有实际意义的改革措施,更无法指明明确的改革方向和领域,只能遇事小修小补,而对唐朝江河日下的局势无力挽回。公允地说,宣宗资质平庸,其所作所为对于一个守成之君来说尚可称道,但让他来挽回唐帝国这座快要倾倒的大厦,就实在是太勉为其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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